對於離鄉背井的人而言,有一個日子比生日更值得紀念,那就是踏上異鄉的首日。
這一天象徵新生活的開始,無論開始得有多苦,它必定會成為一個轉折點。轉捩之後的路好不好走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這條路之前未曾走過。從過去習以為常的軌道另闢蹊徑,這自然非比尋常。於是抵達法國的首日,就成了個人年曆中略微刻苦銘心的紀念日。表面上不會有驚濤駭浪的翻動,然而當日埋下的激盪,至今還在向下鑿深,緩緩滲透。與一般生日最大的不同點是:嬰兒脫離母體那段由暗轉明的路途已不復記憶,然而一個成人在異地重生,卻會記得陣痛和分娩的滋味。那是一段自我孕育、自我催生的過程,儼然複製了草履蟲的經驗。
某日與好友P走在里昂車站附近,天氣甚好,她突然提醒我:「今天是我生日耶。」朋友的生日我一向強記,但據我所知並非當天。我不禁納悶。「今天是我來到巴黎的第四年整了。」 P開口化解了我的疑惑,我立即進入狀況,不由自主對她會心一笑,表達我的感同身受。沒人能瞭解,也無須被瞭解,就是過這種生日的心境。
「真好,祝妳生日快樂。」自己似乎很久沒有如此由衷祝福別人生日快樂了,彷彿再度找回這句陳腔濫調的活力。那一日我們沒有並特別慶祝,只是把腳下正在行走的路走完,卻比從前任何一場慶生都來得愉快。
1999年9月底,是我來到巴黎的第二年整,滿兩歲的我,卻在這一天丟掉了最心愛的牛仔褲:一條為了犒賞自己在法國獨自求生成功而新買的Levis 長褲,竟然莫名其妙在自助洗衣店裡失竊了。巴黎的自助洗衣通常要花上四十分鐘讓衣服洗淨,而為了不在店裡坐冷板凳,或是跟其他客人大眼瞪小眼,我習慣中間回家一趟,等時間差不多了再去取衣。這一日我按時回到洗衣店,進門時四下無人,但我的洗衣機已被打開。起初不引以為意,然而在取出濕漉漉的衣服時,赫然發現找不著那一條新買的牛仔褲,翻了好幾回都找不到,全然無法置信。
「牛仔褲被偷了?」意識到這不可逆的事實之後,我一陣頭暈。受挫的我連忙跑到隔壁的雜貨店詢問,店員冷冰回了我一句:「難不成妳認為是我偷的?」我連忙解釋,只是想打聽,並沒有惡意。對方聞言怒氣沖沖補了一句:「妳看我的身材穿得下妳的牛仔褲嗎?」嗯,是完全不可能穿得下。我客氣的詢問竟成了疑心的指控,大概是法文時態又用錯了。
我心想,也許有人拿錯了,是否要在洗衣店裡等一下?還是等隔天再回到附近「監視」,得逞的偷兒肯定不會一次就罷休的。站在空無一人的店裡,我抱著一籃有質量有重量的濕衣服,整個腦子裡卻只有那件化為烏有的 Levis牛仔褲。幾個小時過後,我決定放棄偵察,立即結案回家。洗衣店離家不遠,但感覺上走得特別久,或許是衣服吃水變沈了。
「生日快樂,」我苦笑著對自己說。
猶記十歲生日時,我得到生平第一台腳踏車,粉紅色的,是當年夢想的顏色。某日快樂地騎去繡學號時,我率性把車停在店門外,完全沒想到要上鎖。等學號繡好走出來,新車就不見了。年幼的我尚且無法把車子的消失和失竊聯想在一起,以為只是有人暫時應急把車借走了。於是心急的我拿著繡好的新制服,坐在店家門口外等候,等待那不知名的竊賊將我的車歸還。一旦車子平安回來,我一定會原諒他,只要他趕快現身讓我的惡夢結束就好。
直到太陽下山,也就是對一個孩子來講已經晚到不能再逗留在外的時候,我終究等不回我的車。店老闆叫我趕緊回家,免得家裡擔心。我只好放棄最後一絲希望離開。手上的新制服縐折還在,卻散發不出興奮的喜悅,我甚至忘記自己當時是怎麼走回家的。
這家洗衣店半年後突然關門了,改成另類音樂唱片行,終日在小巷子裡發出刺耳激昂的音樂。聽說是老闆經營不善才倒閉,我想,或許因為失竊率高,客人不願再去了。現在進出這間新唱片行的年輕人裝扮千奇百怪,唯一的相同點是:他們都穿著牛仔褲,叫我想遺忘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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