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22日 星期一

儀真書評:《 現代生活的畫家:波特萊爾文集》 (Le peintre de la vie moderne)

 他永遠在人群的大漠中旅行。他的目的比單純的漫遊者更上一層,並非一時短暫的享樂,而是一種較為普遍的目標。他在尋找的那種事物……請容我們稱之為『現代感』。」——波特萊爾



Art Plus《藝術地圖》201612月號62期書評

書名:現代生活的畫家:波特萊爾文集 (Le peintre de la vie moderne)

作者:夏爾‧波特萊爾 (Charles Pierre Baudlaire)

譯者:陳太乙

出版日期201610

出版社:麥田出版 

 

他永遠在人群的大漠中旅行。他的目的比單純的漫遊者更上一層,

並非一時短暫的享樂,而是一種較為普遍的目標。

他在尋找的那種事物……請容我們稱之為『現代感』。」——波特萊爾

 

什麼是現代性?波特萊爾說:「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則是永恆不變。」本書集結數篇波特萊爾在十九世紀中葉書寫的論文,篇幅最長的第一章裡,他推崇G先生——康士坦丁居依(Constantin Guys)為現代生活的代表畫家。居依體現了好奇心高漲的現代精神,積極而熱情地在瞬息萬變的生活中,「離析出蘊藏在歷代潮流中的詩意,從更迭中抓住永恆」。其畫作以一種精準的印象,生靈活現展示出十九世紀現代社會裡形形色色的眾生相,以及變化多端的生活節奏,畫筆可謂捕捉了最傳神的現代性,也加強了現代性本身。



對波特萊爾而言,美的永恆部分總是被遮蔽著,然而透過時尚,或者至少透過藝術家的特殊氣質得以被表達出來。居依所勾勒的各種時尚風華,以及他個人特殊秉性所透露的氣質傾向,即是現代性的具體彰顯。然而,相較於這位不喜在畫作上具名的低調畫家,波特萊爾反而高調地為其畫作中淋瀝盡致描述的時尚性進行文字轉譯,並賦予這些作品高度的歷史意義與藝術價值,視之為文明生活的珍貴檔案。



波特萊爾為畫家代言並非僅此一次,他也曾為了開啟繪畫現代性、啟迪印象派晚輩的法國畫家馬內(Edouard Manet)仗義直言:當年率性忠於自己的馬內,以系列勁爆畫作衝撞當道學院派的規範,打破道德上「畫以載道」的期待以及美學技術上「高度完成」的準則,引來輿論一片伐,當權主流人士皆認為馬內的畫既不符合新古典主義形式上的藝術標準,也不具備承載高尚精神的情操,因而常常被視為醜聞。擅長為自己打筆戰的畫家畢竟不多,慣常以文筆搏鬥的作家卻不在少數——-反骨不拘的波特萊爾是其中一名,左拉(Émile Zola)則是另一位。波特萊爾將馬內的畫作封為引領現代潮流的第一人,讚揚其追求自我與拋棄偽善的大膽作風,掀起了藝術場域的自主性革命。


十九世紀的法國文化場域之間呈現著相輔相成的關連性:較早推翻場域典範與權威體制的文學界,往往得以從旁協助繪畫界正在進行的相似自主性革命,彼此接續合作、共同推波助瀾強化了現代潮流的浪頭。若說居依是現代生活的畫家,波特萊爾本身無疑是現代生活的詩人,兩人聯手給予我們多幅圖文並貌的現代圖像。 



現代性的萌芽與開拓時期也正值歷史的關鍵轉換期,如此的新舊文化轉圜性質,透過一些顯眼的社會角色可見一斑:貴公子(dandy)的性格即是最生動的典型。波特萊爾將貴公子風尚的盛行期做了如是的描述:「民主尚未全面壯大,貴族的崩垮和貶抑僅波及部分之過渡期」。逐漸脫序的時代,這些人的社會地位相較於過去是降級的,對於世事也懶散厭倦,甚至終日無所事事,倚靠著有閒有錢之殘餘勢力整天追逐快樂,並且在「從他人身上尋求幸福的過程中,得以倖存」。波特萊爾認為這群貴公子擁有與生俱來的充沛力量(這無疑是一種透過歷史及家世累積而形成的力量),能藉此建構出新貴階級的計畫。貴公子這方面的天分是堅實的,因為那是無法藉由金錢與工作取得的天賦:「貴公子風格是沒落衰敗中的最後一道英雄光輝」。


這最後一道光輝鮮明耀眼於居依的畫布上。畫家也詮釋了當時社會低下階層多少不堪入目的景象,波特萊爾則以文字攤開這些陰暗的圖像,這麼做既非為了討好,亦非有意激怒他們:「讓這些圖畫彌足珍貴不朽的,是它們所衍生出的無窮思考,一般來說,以嚴肅悲觀者居多。」事實上這份嚴肅的悲觀,呼應了波特萊爾的著名詩集《惡之華》(1857: 藏污納垢的現代城市裡躲藏的,是惡的特殊華美,其中的悲哀超出可笑。這些圖像其實富含道德啟示,卻是殘忍而尖銳。波特萊爾給予居依畫作的高度評價,來自於居依媲美於嚴肅歷史學家的貢獻,亦即對生活隨處轉眼即逝的現代感之明確捕捉,是一種流動短暫之美的正確虜獲。但居依的畫永遠帶著詩意,即使畫風時而怪誕極端,卻總能融合現代生活真實的苦澀與甘醇。 




          在接續章節中,作家透過對於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與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作品與生平之評論,展現其獨特的文藝評論範式與洞見。明眼人應能看出,其實從第一章現代生活的畫家對居依的恭維中已經顯露——波特萊爾讚揚這些與己身成就相當的傑出藝術家時,亦藉此大力賣弄了自己毫不遜色的文采。德拉克洛瓦被波特萊爾譽為最具啟發性的畫家,每一作品皆促使人們思考,並具有開放的思想。技術上僅以輪廓與色彩便能充分描繪出神妙姿態以及人類心靈的深刻氛圍。而這項兼具哲學與美學的成就卻不為同儕畫家所理解,以致於前來向德拉克洛瓦致意的人群中,詩人、文人學者總多過於畫家。


        至於愛倫坡,眾人皆知波特萊爾對其作品的法文翻譯所洋溢的才情與風采,可說與原文本身旗鼓相當。面對一個可能被美國同胞批評為放蕩不羈、酗酒、離群怪異的浪子詩人,波特萊爾傾注一身歐洲人的驕傲為愛倫坡辯解:「我堅信愛倫坡和他的祖國並不匹配」。愛倫波出身高貴,為巴爾的摩最有名望的家族後代,卻身處於沒有純正貴族血統的美國——波特萊爾口中既巨大又幼稚的國家 (法國佬對美國的刻板印象,與另一思想家托克維爾 Tocqueville 對美國的看法相仿)。愛倫坡自身也曾宣稱,在一個沒有貴族的民族中,美感崇拜只會日益腐敗衰弱,終至消失。是美國對於「進步」與工業發展的信仰與自豪,導致暴發戶一般粗俗的文化品味,才致使追求永恆價值的愛倫坡,相形之下成為一名格外孤獨的思想家,只能從俗眾眼中病態的生活裡,汲取其創作的力量,以展現他對於美「永不滿足的熱愛」。



        接近全書尾聲的兩篇短文中,〈笑的本質〉一文的閱讀過程令人不覺莞爾,可惜我沒有表現得如同波特萊爾所引述的諺語:「智者笑時必然伴隨顫抖」;睿智的特性與笑的原始特質顯然沒有在我身上形成他所謂的神秘矛盾。玩具的寓意看似小題大作,過度認真,甚至對於玩具剛到手即破壞的孩子,波特萊爾嚴肅地憤恨著這些「模仿人類的小東西」,繼而嚴謹思考是否玩具應該先通過類似共濟會的入會考驗,才有資格進入孩提生活?為此費解的波特萊爾本身似乎很令人費解。然而,波特萊爾要還原的是作為遊戲器物的玩具之本質原貌,以藉此提出他的遊戲哲理、遊戲社會學與心理學。


        最後,波特萊爾以著溫和的兄弟之情,向年輕文人獻上告誡與建議。雖然他幽默地謙稱這篇告誡與《好兒童禮儀教育》課本相去不遠,卻仍保證他的忠告用途之大。且聽聽他怎麼建議「喊價過高、卻仍獲得過低酬勞」的年輕作家,該如何回應剝削人的出版社吧:「我相信這值那麼多,因為我有天分;但如果必須做點讓步,我也願意。因為,我很榮幸能成為貴社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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