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7日 星期一

我的情境主義者

 

John是我在法國就讀博士預備班的同學。事實上John不是他的本名,只是類似他名字的尾音。我很抱歉幫他取了這麼一個菜市場名,但這是最接近他本名的諧音。這樣喊他的時候,他會回應,那就夠了。John和我一樣來自亞洲,有時我會直接叫他 Situationniste,情境主義者。

        知道John是個情境主義者,是在某一次上課發表博士論文簡介時。John玩世不恭的身軀靠在椅背上,翹著二郎腿,桌上連張草稿都沒有。似乎還可以看到他口中叼著一根隱形的煙,有一搭沒一搭介紹自己的論文,輕鬆地像是在聊天。他說對法國的 Situationnisme感興趣,自己相當認同這六O年代學生運動裡的反社會思想,因此打算寫一本相關的博士論文。這個研討班上只有我們兩位學生,任課老師是一位甫拿到博士學位的比利時年輕教授,誠懇而羞澀,十分專注聆聽John稀稀疏疏的報告,還不時做筆記,老師比學生還認真。John吊兒啷當的模樣,完美示範學生當久了能比剛出道的教授更跩。 

下課後John告訴我,因為我的論文中有使用統計,所以他一點都不感興趣。我跟他坦白,其實對此我也感到了無生趣,剛才我報告的時候自己都差點瞌睡。但我運用的不過是基本統計,懂得計次、會看百分比就好,絕無迴歸之類的分析。 

離開教室後,他邀請我去喝杯咖啡。我請他多解釋一些關於情境主義的理想,John這次點起一根真正的煙,漫不經心回答我說:「要瞭解情境主義的話,你看我就知道了」。 

「那需要觀察一段時間。」

 他笑而不語,也許這正是情境主義的樣態之一。


           

        當晚我在家隨意播放王菲的音樂,這是我帶去巴黎唯一的華語專輯,倒不是我格外喜歡它,有可能是出國前收拾龐雜行李之際,混亂塞進了皮箱。之前聽這些曲目並無特殊的感覺,甚至不太喜歡它撩起的思鄉情緒。但是認識John之後,不知何故只要聽到王菲的每一首歌,都讓我想起情境主義者,想起John在教室裡翹著二郎腿的樣子。王菲跟他比酷應該還行吧,於是我決定把這張專輯送給他。

 

隔了一個禮拜後的課堂時間, John在下課前十分鐘才進門,教室裡原本只有我一個學生,跟教授形成家教模式,尷尬至極。靦腆的教授與我齊一心志,共同期待John帶著一身解放的氣息到來。就在他大剌剌坐下來的一刻,教授的語氣開始變得活潑起來,毫無責怪大牌學生之意。我等他就座,偷偷把王菲的CD塞給他。下課鈴聲一響,他卻不聲不響起身離去, 讓我連解釋這份禮物的機會都沒有。我懷著不解,心有旁鶩地跟老師匆匆話別。一走出教室,竟發現他在門口等我。John點起一根煙,戶外下著小雨好不愜意,我頓時霧裡看花,煙雨濛濛。此人剛剛大概是菸癮犯了,所以片刻也無法停留。他手裡拿著我送的CD,挨過來貼了一下我的臉頰說謝謝,這是法國人收到禮物時的禮節。

 

     「既然急著走,幹嘛還來上最後十分鐘的課?」

     「怕妳一個人上課無聊。」

     「少來這套。」

     「我是來拿禮物的。」

     「你又不是先知,怎麼知道我要帶禮物來?」

     「這不重要,我跟妳說,我是來跟妳告別的,我以後不會來上課了,因為我最近在拍一部片子。」 


       這是什麼狀況?站在我眼前的是一名導演?

       拍電影的國際情境主義者,蹺課的博士生,讓我從此與教授雙人對決的好同學。

 

「試片的時候我會請妳來看,」John隨即轉身走人,也許是拍片團隊正在等他喊卡麥拉。我想像那張專屬他的導演座椅,背後寫著 JOHN

 

就在我獨自默默地把學期的課上完,結束和教授大眼瞪小眼的時光,我在期末收到John寄來新片試映會邀請函。他竟然沒有食言,著實令我訝異。 


這又是什麼狀況? 片子真的要上映了。 


試映會當天人潮洶湧,有許多John的同胞前來,洋溢賀喜之情。在法國人眼中我看似他們的族人,其實我完全聽不懂眾人在恭賀什麼。大導演沒空招呼我,只在遠處跟我揮了揮手。他被人群簇擁的形象,令我感到陌生,尤其是他那身西裝打扮,我腦海裡唯有他在教室外抽煙的痞子樣。在戲院裡看著John以彩色影片呈現故事裡的過去式,反之以黑白表達現在的時態,我幾乎可以想像坐在前排的他,正散發出得意詭魅的笑容。

電影落幕,我望著以John名字為首的工作人員名單在螢幕上翻捲,好像至此我才敢確定這片子確實是他導的,尾隨的團隊名字全是法國人,女主角甚至是法國影壇剛掘起的新秀。他是怎麼辦到的?John與劇組人員之間的社會關係應該沒有異化吧。了不起。 


巴黎的異鄉人漂流來去,短暫相逢離別更長。電影試映會之後,John不知自我流放到了何處,再也沒有蹤影。系辦秘書跟我說,這位同學並沒有完成博士預備班的論文。他突然的失蹤,對照我自身的按部就班,讓我感到莫名的悲涼。

然而巴黎的異鄉人也是擅於重逢的。相隔五年以後的某個冬日,我前往巴黎北部的火車站準備進行一趟旅程,不經意撇見John坐在路旁的露天咖啡座,望著街上往來的行人,獨自靜靜啜飲下午茶。他手指間夾著香菸,菸灰沉重,昔日高冷的情境主義者,此時已變得蕭瑟蒼茫。我確定此人就是他,想必他也看見了我,四目交接的那一刻,沒有什麼是需要否認的。本想叫他一聲,但我突然想起John並非他的本名,他至今還記得我專屬的呼喚方式嗎?於是我沒有停止趕路,因為十分鐘之後我的火車就要開了,TGV的票價不菲(王菲的菲),接續的行程也都已經安排好,錯過的結果,將會造成何等的遺憾?我還是不要建構出那樣的情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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