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慣常前往的巴黎市立游泳池裡，兩年來我從沒有跟任何人打過交道。這裡的常客習於見到我這位東方女子的現身，然而他們更習慣和我默默擦身而過。
她想認識我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我身穿台灣買的泳衣，螢光綠的底，襯著五顏六色的圖，搭配水銀鏡面的蛙鏡，不免帶點標新立異之感。然而於臺灣購買這套泳衣時，在向來花花綠綠的消費文化裡，它並沒有顯得特別突兀。
「妳的泳衣實在太酷了！」卡蒂雅游到我的身旁，羨慕的眼神閃爍出純潔的光。在這個以暗色系為主調的法國冬季，鮮豔色調的出現與其說是耀眼，不如說是刺眼。
「這是在哪裡買的泳衣？巴黎嗎？可不可以帶我去買？」卡蒂雅從水裡冒出頭，仰起小臉龐興奮地問了我一連串問題，可以想像她的兩隻小腿在水面下不停地踢水。
「這種泳衣法國沒有，我是從地球另一端的家鄉買來的，必須坐十六個小時的飛機才能買到。」我的話句句屬實，絕不像大人在勸小孩斷念時的嚇唬口吻。
「那妳下次回家時可以幫我買嗎？一模一樣的喔！我也要水銀蛙鏡，實在太炫了！我都看不到妳的眼睛耶！但是我卻可以在妳的蛙鏡上看見我自己！」卡蒂雅揚起洋娃娃一般的臉蛋（她就是洋娃娃本人），童稚的笑靨洋溢無限的期待；我突然領悟父母對稚子那種難以抗拒的心情。
然而我腦中還是閃過一絲理性。「好吧，幫妳買可以，但是首先妳要游得比我快才行，妳贏了，我就幫妳買！」我下了挑戰書，心想要讓孩子得到禮物，至少得讓她奮鬥一番。
「沒問題，開始！」卡蒂雅旋即翻身游了出去，我楞了一下，回神過來立刻切入水裡追上她。我著實猶豫自己跟孩子比賽需要不要放水？然而讓步這件事情似乎不適用於法國這重視平權的國家。
就在我奮力划水沒多久，突然有個莫名的重量壓在我背上，我急速往下沈。這個泳池的一半是深達三公尺的跳水區，此刻背上的怪東西直接把我壓向池底，我完全無法往上浮游。我死命掙扎著，腦裡一片混亂，一口氣憋著，快撐不住了…。
約莫一、兩分鐘之後，我背上的負擔忽然一輕。我嗆了幾口水，手忙腳亂浮出水面，連忙滑向池畔，支撐自己未定的驚魂。卡蒂雅爽朗的笑聲，在水道終點銀鈴般地成串響起。
「哈哈，我贏了！真好玩，妳就像潛水艇一樣耶！」
我恍然大悟，緩緩游向這不知好歹的女孩，氣喘吁吁地對她說，「卡蒂雅，妳剛才撲到我背上，差點害我溺死。」
「不可能的，妳游泳技術那麼好，妳看，現在妳不是好端端在這裡嗎？」卡蒂雅嬉皮笑臉，毫無懺悔之意。
ps. 以上泳池危險動作切勿模仿。
我因嗆到不停亂咳，卡蒂雅此刻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不等我鎮定下來，慌張地說：「糟糕，我要趕回去看電視了，今天是『陽光下』的最後一集耶！」這是一齣家喻戶曉的影集，講的是法國蔚藍海岸度假城裡男男女女的故事。九歲的卡蒂雅怎麼可能理解如此錯綜複雜的成人世界？
「記得喔，妳一定要買泳衣給我，妳答應過我的！」
「可是很不巧，我下次回來巴黎可能是一年以後了，」我正經告訴卡蒂雅，下個禮拜我要返回台灣，進行長達一年的博論田野調查。這件事同樣屬實，絕非為了推託一個孩子。我甚至沒跟她計較剛才那場競賽結果是否算是詐贏？
「沒關係，我還是會在這裡游泳的，我家就在旁邊！我最喜歡玩水了。我等妳，一言為定！」卡蒂雅渾身濕漉漉爬上泳池跑掉了。
一年後，我再度回到巴黎，再度穿著螢光綠的泳衣走進這間市立游泳池。一如往常，陌生的泳客在我身旁穿梭來去，沒有任何交集。我先繞了泳池走一圈，想用這一身信物吸引卡蒂雅出來，像是誘捕獵物一樣。(說是「誘捕」兒童，對於我這個大人而言似乎也言之過重)。我私自揣測，九歲的卡蒂雅，喔不，現在已經十歲的卡蒂雅，恐怕早就忘記去年差點被她嗆死的我，更何況當時的她連我真正的容貌都沒看過。然而卡蒂雅應該會記得我這套吸睛的螢光綠，水銀鏡。
一直到我游遍整個游泳池，精疲力竭離開水面，我都不曾聽到卡蒂雅清亮的笑聲。我破天荒第一次開口跟管理員交談，弱弱地打聽了小女孩的消息。管理員說，已經好一陣子沒看到她來游泳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盥洗完我胡亂擦拭頭髮，悻悻然離去，戶外的風凜冽得令人頭痛。至於我到底有沒有幫卡蒂雅從台灣買回鮮豔的泳衣和神秘的蛙鏡？我只能說，對於諾言的應許，現在的我比較懂得拿捏分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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