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5日 星期五

窺探

 


巴黎咖啡廳的座椅排法,充分寫照法國人觀看的文化。一張張椅子無論室內室外皆緊密並列,露天的座位多有一字排開,貼著店面落地窗朝向馬路,座椅間幾乎沒什麼空隙。一同前來的客人,不盡然是採取隔桌對坐,而是並肩面向著熙攘往來的路人,時而對望談天。兩個人最好的談話角度,不是45度嗎?我研究過這種對位關係的優點,也常付諸實踐。45度是個有道理的角度。

 我曾請教一位法國朋友,咖啡館戶外並肩的座位排法,到底是為了看路人,還是為了給路人看?他一副理所當然地笑答: 「自然是為了兼顧兩者。」 

在這冷眼熱腸的都市裡,人們隨時在相互窺探。然而令全世界好奇的花都,究竟會對什麼事物感到好奇?在法文裡,「名勝」和「好奇心」可以使用同一個字:curiosité。值得一探究竟的景色,引起人們的留心,這就是好奇吧。 

  巴黎地鐵的車廂位子也十分侷促,兩位腿長的法國人對坐時,經常會碰到對方的膝蓋。但如果是兩個我這種身高的人對坐,中間騰出的空間堪稱寬敞。在這裡乘坐地鐵的經驗越久,越懂得如何讓對坐的彼此眼神友善交接,同時與對方的膝蓋巧妙避開。 

一回,在六號線地鐵的車廂裡,我坐在靠窗位子,對面坐著一個衣著邋遢,垂頭但不至於喪氣的年輕人。另一位慈祥的老爺爺端坐在他身旁,安然養息。年輕人不斷抬起頭來瞄我,突兀的注視令我難堪。沒多久,他從背包裡拿出一本畫冊,居然動手為我素描了起來。我雖然尷尬,卻沒有出言制止他,畢竟這不犯法。喜愛藝術的我,其實對此有點兒小竊喜。不過這傢伙素昧平生,舉止冒昧,還是讓我不知如何自處。



 

我索性把頭轉向車窗,任他繼續素描,我倒要看他怎麼繼續畫下去?透過窗上的玻璃,我偷窺他不停的速寫進度,其手筆不像業餘的塗鴉。那幅漸然成形的描寫不僅潦草,還帶有瀟灑的神韻。我不禁懷疑,他畫的是我嗎?很想轉過身來直接探頭過去瞧瞧,但礙於情面,我只能文風不動。心裡暗自盤算,再過兩站我就要下車了,屆時就讓這小子憑靠記憶畫完吧,哼。

 

  就在地鐵進入下一站前,他已大功告成,站起來準備下車。畫家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他的大作, 稚氣地笑著說:「pas mal ! (不錯!) 車子一停妥,老兄拉開車門大搖大擺走了。原本坐在他身旁的老人,和藹看著一臉錯愕的我,老爺爺是唯一目睹全程素描的證人,他的微笑是否代表對這幅畫的評等?我思緒裡忙亂拼湊這幅意外而破碎的肖像——透過玻璃看到的虛像,已不復存在;僅在眼前晃了幾秒的實像,亦未能烙印腦海。描繪本人的碳粉,像是被年輕人離去時揚起的風一併吹散了,徒留印象的印象。


沒想到,最終需要憑著回憶勾勒完這幅畫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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