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11日 星期六

一個人的旅程

 


2002年夏初,我一早前往巴黎的某個火車站購買遠行計畫的車票。雖然特意選擇相對人少的車站以避開暑期人潮,然而購票口仍擠滿了全世界蜂擁而來的觀光客,與授票員說著各種腔調的英語,比手劃腳解釋車程與目的地。我算了一下,每個外國人平均買票的時間是十五鐘。過了將近一個半小時令人難耐的排隊,我只花了五分鐘買完車票,身心卻感到疲倦無比。闌珊走到車站的咖啡廳裡坐下來小憩,沒多久一位年輕人走向我的位子。 

「請問,您介意我跟您同桌嗎?已經沒有其他的位子了,」這個人頂著一頭蓬鬆的捲髮,嬉皮調性的穿著,語氣倒是斯文有禮。 

「唔......您請坐,」雖然我心裡老大不願意,環顧四周確實人滿為患,我想他沒有別的用意。 

年輕人露出迷人的笑容,拉開椅子立即坐下,叫侍者過來點了一杯咖啡。 


我低頭繼續看手上的小說,方才剛好讀到精彩處,除了想瞭解後續發展之外,更想藉機避開對面這位老兄。 

「您在讀法文小說啊,真厲害。」小伙子不了解沈默是金的道理,硬是要找話題。 

「嗯,也不是全看得懂。」在法國讀法文小說,很正常吧。 

「還是很不簡單呢。我很難想像自己有朝一日能讀得懂中文小說」。中文對於法國人而言,是深奧難懂的代名詞。當他們聽不懂對方複雜的言論時,可以如此表達:「你在說中文嗎?」

 

不過,他沒把我猜成日本人,算他有慧根。我想趕快結束這場談話,覺得難得的清靜被打擾了。 

「只是用來打發時間而已,我並不是很認真在看這本書。」我草草回應。 



「對了,我的名字叫『伊格』,請問您的芳名是?」他開始自我介紹起來,正式進入法式搭訕程序的第一步。 


「『伊格』?我沒聽過這個法文名字。」 

「喔,這是一個羅馬尼亞名字,我母親是羅馬尼亞人,父親才是法國人。」 

「真有趣,您的名字發音很像中文的『一個』。比方說『一個人』,或是『一個杯子』。」我仔細向他解釋中文的不定冠詞用法。 


「是嗎?那麼您可以叫我『一個人』囉。」他的中文發音不甚正確,尤其是最後的捲舌音。

 

「如果您希望我這麼稱呼您的話……。您好,『一個人』先生。」我跟他隔桌握了手。

 「哈哈,有意思!那您叫什麼名字呢?」

「您也是來買車票的嗎?」我繼續打太極拳。我不太喜歡告訴陌生人自己的名字。 


「是的,我等一下就要離開巴黎去旅行了,大概一個月後才會回來吧。」伊格似乎沒有看出我的招數,逕自拿出歐洲地圖,興奮指了一個東歐極小的城市給我看,是個偏遠無名的地方。 


「我也即將去旅行,不過三天就回來了,只在法國境內而已。」 

「三天,您不覺得有點短嗎?三天對我而言恐怕休息不到什麼,更忘不了任何事情     

 伊格撥開一頭亂髮,露出清澈碧藍的雙眼,像極了地中海的水色。 


「沒辦法,我在巴黎還有要事啊,」很羨慕歐洲人能夠拋開一切只管放長假去。


 「您在巴黎週末都做什麼呢?聽音樂嗎?」 法國人總是好奇住在這裡的外國人如何度日,多年來這個典型問題已被提問不下百次。 


「我聽音樂,但是我懂的不多,或許您可以幫我介紹一些歌手。」我誠懇地請教伊格。根據他的髮型和穿著,我猜測音樂是他的生命。 


「問我就對了!舉凡現代的、古典的,爵士樂、重金屬、我什麼都聽。」他得意洋洋如數家珍。「妳應該聽過『Reggae』的音樂吧?」興奮之餘他不知不覺改口使用「妳」而不是「您」來稱呼我,無形中拉近彼此的距離。

 

Reggae ?」這個字的法文發音對我而言簡直像外星語。「你說的是『雷...鬼』嗎?」我壓低聲音問他,沒自信地像個疑鬼。 


伊格聽到我的提問後,立刻露出痛苦的表情,大呼不可思議。他用十指抓住自己的頭髮狂吼:「天啊,不會吧,請別告訴我妳不知道『Reggae』是什麼音樂.... 


看他如此訝異,我慎重地對自己的孤陋寡聞表達歉意。


「對不起.......我只是不太確定........,『雷鬼』,在我們家鄉是這麼發音的。有雷......有鬼...,很生動的翻譯,你說是不是?」我嘗試轉移注意力。



 「來!我唱給妳聽,這樣妳就知道了!」 

伊格緩緩閉上眼睛,假裝右手按著和弦,左手撥著旋律,拿著一把虛擬的吉他,忘情大聲清唱了起來,整個人隨著節奏搖搖晃晃,隔壁幾桌的客人都望了過來。我的處境頓時陷入尷尬,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正在為我獻唱。 


「怎麼樣,妳一定聽過吧?」他唱完後不死心地詢問,深信自己深情的演出能幫助我恢復記憶。 


「有…..我有印象….。你的歌聲很動人,我想去買CD來聽聽看。」我拿出筆記本請他推薦幾張相關的專輯。他熱心為我寫下一連串名稱,連帶詳細解釋曲風內容,滔滔不絕欲罷不能。突然間,他的手機鳴響了一聲,是一通簡訊。

 

伊格看了一下手機屏幕,緊張地聽著語音信箱的留言,嘴唇咬著手指,微微顫抖。聽完之後他久久未發一語,旋即把手機丟進背包,再度用雙手抓住自己的頭髮,然把整個臉埋進掌心裡,露出跟剛剛一樣痛苦的表情。 


莫非有另一個人跟我一樣不確定「Reggae」是什麼? 


「你......還好嗎?」我擔心地問。隔壁的客人又在看我們了,今日的咖啡廳裡怎麼有這麼多齣戲? 


伊格緩緩抬起頭來,把瀏海撥到後腦杓,碧藍的雙眼充滿了淚水,地中海快要決堤了。 

「沒什麼,是一個女孩打來的...」,他停頓了幾秒鐘,「我們前幾天才分手.....

 

我的老天,我無意涉及別人的愛情故事,雖然我正在讀的這本小說裡充滿了虛構的愛情。 


「分手之後她毫無音訊,」他陷入極度憂鬱當中,喃喃自語了起來。「今天居然選擇用簡訊來向我問好。她顯然還是不願意跟我對話。」 

「所以你才選擇去旅行吧?」要遺忘這種悲傷,僅僅三天的旅程確實無濟於事。 

「或許吧,雖然我不願如此定義這趟遠行。」他別過頭去,大概不想讓我看到他的淚眼。啊,地中海域自轉了。 


「我非常非常愛她。但是,我的愛情並不美好。」 

「怎麼說呢?你們不相愛嗎?」 


「也不是,」 他深思了一會兒,轉過頭來注視著我: 「我覺得自己愛她......似乎勝於愛上帝,我相信這是我們愛情失敗的真正原因。」伊格突然搬出上帝之名,令我感到意外與肅穆。 


「我是個天主教徒,或者說,我曾經試著成為天主教徒。但是若沒有好好愛上帝,我根本沒有資格說自己懂得如何去愛她。」在這片以天主教為主的土地上,這是五年來我第一次遇到自稱信徒的年輕人。 


「這次前往東歐,我想好好重整自己跟上帝的關係。」最後他告白了這趟旅行的目的。 


「嗯......」這回換我陷入了沈思。

 


「啊,我該走了,火車快要開了,很高興認識妳。」他瞄了一眼手錶,連忙拿著行李起身,回首送給我一記蔚藍海岸陽光燦爛的笑容。喂,我還處在你分手的陰天裡耶。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一個人』先生。祝你旅途愉快。」我跟他握手道別,真摯表達我的祝福。 


「特別謝謝妳給了我一個新的名字!『一個人』聽起來好酷。以後我就是一個人!」

 

他匆忙消失在我眼前,我終究還是沒有向他透露自己的姓名。但是又何妨呢?在東歐偏遠的小鎮上,一個人的旅程將會遇到新的陌生人。在那裡,會有更重要的事情匿名等待著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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