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煙的菸

 

趁著公司年假，Louise回法國走了一趟，偶然間在巴黎某家店裡找到一只迷你菸灰缸，放在手上，比她的掌心還小，目測應該塞不了三根菸蒂。這輩子她很少遇過手掌比自己小的成人，也沒見過這麼小的菸灰缸。小瓷器底面畫著一顆白色的骷顱頭，黝黑的眼窟底下，整齊的齒間叼著半根菸，看不出表情是在享受還是忍受。Louise直覺這個菸灰缸已經躺在店裡許多年，此刻正對著她說：「終於等到妳了」。 

認識K以來，他始終叼著菸。從少年時期矯情為了告別童年，點燃第一根菸開始，他的菸癮與日遽增，尤其在大學期間，因為與哥兒們閒扯的時間不斷拉長，一場又一場烏煙瘴氣的高談闊論，燻黃了所有青澀的記憶。但是終究沒有燻成印象派，或是達達主義。成為上班族之後，K不再為了抽菸而抽菸，香菸的交遞成了他與同事聯繫的橋樑，煙霧瀰漫的同時，也能近距離撩撥爾虞我詐的朦朧。隨著菸齡的增長，耳邊規勸戒菸的聲音就越來越少了，倒是身邊原本不抽菸的朋友，逐漸變成老菸槍的不在少數。

從頭到尾堅持K一定要戒菸的，只有Louise一人。 

看著K點燃第一根菸開始，Louise便立志要成為他的終結者。多年下來，遏止他吸菸的方法層出不窮，年輕時不但拿過水槍朝他的菸滅火，也曾在香菸上偷偷塗抹辣椒水，再裝回菸盒裡。這一系列攔阻策略不但全軍覆沒，而且回想起來簡直愚蠢至極。K的菸量反而有增無減，吞雲吐霧早已成為他凌亂作息裡呼吸的節奏。 

這間巴黎的商店門面光怪陸離，完全不是 Louise喜愛的風格，通常這種裝潢她路過便是。然而行經這家店時她卻無意識拐了進去，本想行之如儀繞場一周就可以閃人，結果就在店裡看到讓她走不開的物品：一個巴掌大的骷顱頭菸灰缸。小東西所費不貲，店家有意將之定位成一件前衛藝術品，矇騙觀光客？這項偽裝瞞不過Louise的眼，然而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她，此時在意的不是虛偽的價格。 

「請問這玩意兒是拿來使用的，還是裝飾品？」付錢時Louise問了收銀台。 

「都可以，您可以自行決定用途。」巴黎店員親切笑答，似乎很高興終於把這商品脫手。 

學生時代K的房間裡有一個非常大的菸灰缸，裡面的菸蒂往往堆積成山。這個老菸槍總是要等到菸蒂滿出來才拿去倒掉，房間裡充滿揮之不去的濃重煙味，氣味分子的總量足以穿越數十載，遠渡重洋。 

「為什麼要用這麼大的菸灰缸，你瘋了嗎？」Louise不敢數算裡面一共塞了幾根菸蒂，這個人簡直在荼毒自己的生命，慢性自殺。 

「懶惰嘛，不然常常要拿去倒，多麻煩。」K家裡的垃圾桶遠在房屋角落，這一切設計毫無便利可言，毫無養生可言。「菸灰缸沒有人在做小型的啦，不實用。」 

「誰說的？搞不好就有。」Louise伸手把快要掉出來的一根菸蒂塞回去，小巧的手，相襯於醜大的菸灰缸，顯得分外細緻。K好奇地把她的手抓起來疊在自己的掌心上。 

「天哪，妳整隻手幾乎比我的掌心還小！」相識多年，K彷彿第一次見識到她的嬌小  。「真不可思議，妳的手已經停止發育了嗎？」 

Louise翻了白眼，立即把手抽回，拿起身旁的菸灰缸，一股腦———不是砸在K的頭上，而是放在他攤開的手掌上。 

「你看，這個菸灰缸居然比你的手還大！難不成菸灰缸還在繼續發育嗎？你的煙癮未免太超過了！」 

老K把沉重的菸灰缸默默擺回桌上，半垂著眼簾，睥睨著說：「妳如果有本事找到比妳手掌還小的菸灰缸，我就服了妳，從此戒菸！」

      機會來了。Louise 覺得這不是難事，因為她知道自己是個有心人。 

「如果我找得到呢？，到時候你不許反悔。」

     K遲疑了幾秒，小心翼翼避免踏入承諾的陷阱。 

「至少，菸灰缸換成小一點的話，我的菸量應該會減少吧。」

        隔日起，Louise開始為此費心四處尋找，但是被他料中了，並不是很容易找到。或許是因為自己的手掌真的太小了，更可能因為這麼小的菸灰缸壓根不實用，沒有店家願意生產。事倍功半的Louise只好作罷，覺得自己幾個月下來簡直在浪費生命，尋覓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要K戒菸如登天難，算了吧。這項任務從此形同被踐踏的煙灰，被吹散的煙雲，妄念自毀地隨著兩人漸行漸遠而成了如煙往事。

 

離校後投入職場，Louise對於同事的任何行徑都感到事不關己。坐在對面的男士常常溜到大廈一樓小花園去抽菸，她總是視而不見地迴避。一回Louise恰巧撞見躲不開，愁雲慘霧的同事問她要不要來根菸，Louise嚴肅地叫對方少抽點，別製造污染，結果換來不屑的眼神回報，男人訕笑中香菸抖落一地灰。Louise心裡一直有一件未了之事，她無心開任何相關的玩笑。 

巴黎商店的骷顱菸灰缸等候Louise很多年了。直到相遇，才發現等待的時光是如此漫長。 

從法國回來之後，她約了久違的K碰面，準備將神秘殺手鐧送出。 

「這是什麼玩意兒？看包裝很像戒指。這麼久沒見面，可別嚇唬我。」拆禮物前K挖苦著。 

「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這禮物啊，比戒指還恐怖。」 

從看到包裝的一角開始，K心裡已產生奇妙的感知，預料這絕不是什麼好東西。當整個菸灰缸現身之際，一顆慘白的骷顱頭正朝著自己噴煙，空洞的眼窟令人怵目驚心。

      「這鬼東西 ..…，做啥用的？不會是昂貴的藝術品吧？」 

K端詳著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然而那份熟悉感不是來自視覺的記憶。圓形的骷顱菸灰缸，看起來活像個圈套。他一語不發把玩著，翻來覆去，最後放進自己掌心裡，以整隻手將它握緊。原本冰冷的瓷器得到了手溫，也就漸漸加熱了回憶。

    「你不會把它轉送給別人吧？」Louise讀到他眼裡的兩難。 

「怎麼可能？好歹它是法國進口的高檔貨。」

 

K緩緩抽完最後一截菸，順手捻進菸灰缸的骷顱頭上，菸蒂被塞成蜷曲的殘肢，餘煙窸窣，繚繞而出。他下意識繼續從菸盒裡掏出另一根菸叼在嘴裡。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K一邊用打火機點菸，一邊口齒不清地喃喃自語：「這菸灰缸，應該比妳的掌心還小吧。」

菸灰缸插圖：草間彌生，1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