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雨滴落到水坑裡我都能興奮得不得了,但很多人不會。
我要這樣活著,直到倒下的一天。」—— David Hockney
Art Plus《藝術地圖》2016年10月第60期書評
(A Bigger Message:Conversations with David Hockney )
作者:馬丁‧蓋福特 (Martin Gayford)
譯者:王燕飛、韓書妍
出版日期:2016年4月
出版社:積木文化
「我承認,雨滴落到水坑裡我都能興奮得不得了,但很多人不會。
我要這樣活著,直到倒下的一天。」—— David Hockney
法國藝評家皮埃爾‧卡巴內 (Pierre Cabanne)也曾集結與杜象的經年對談出版了談藝錄;雖說藝術家的言行之間、論述與作品之間,終究存在著或多或少的落差及辯證關係,藝術家的親身說法不啻瞭解其人其作的有趣管道之一,更是值得賞析的珍貴文本。
《更大的訊息》作為書名令人匪夷所思,充滿好奇。霍克尼早期的知名作品A Bigger Splash (1967)似乎提供了隱約的線索與聯想,而書中自有答案在:《更大的訊息》是他2010年的畫作名稱,受到十七世紀法國巴洛克時期風景畫家 Claude Lorrain 的作品《山巔上的佈道》(Sermon on the Mount, 1656)啟迪而作。Lorrain在畫中描繪基督於山頂佈道的峋嶙丘石景致,他是霍克尼所崇敬的風景畫傳統之始祖。自然的無限變化是霍克尼最愛的描繪主題,他在東約克郡的大半時間裡,反覆描繪周遭地景:樹林、落日、田野等等,卻是不斷嘗試用新鮮的方式來處理這些自然題材。
我十分認同蓋福特對於霍克尼這些作品的命名——優質普級的英國風景:「沒有什麼激動人心的亮點,沒有什麼能吸引觀光客的美景。就像康斯坦伯(Johan Constable)的東貝霍爾特那樣,只有長時間努力觀看得人才能發現它的魅力」。霍克貝尼無疑是個長時間用心努力觀看、用畫認真思考的藝術家。相形之下,現代人的眼皆成了囫圇吞棗的喉,多少人曾經清楚而深入地觀察四周平凡的人事物,多少人不是陷入目不暇給的盲。在我讀來,這本談藝錄能帶給讀者的「更大訊息」,某種神示來着的啟迪,是提醒二十一世紀媒體新紀元,對於人類觀看本質的深層回歸,召喚你我永不止息的再現潛能。
霍克尼被認為是二十世紀最具影響力的英國藝術家之一,2012年英國女王親自指定授予他榮譽勳章,成為英國史上繼盧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 1922-2011)之後,第二位接受英國女王頒發功績勳章的藝術家。其涉獵的領域除了繪畫之外,觸角亦延伸至戲劇領域的舞台設計與服裝設計,他也熱中攝影、電影、數位媒體等各式媒介的創作,表現獨樹一幟。近年來更善用iPhone 與iPad等時髦媒介——別忘了iPhone問世的時候,霍克尼已年邁,對此他卻樂此不疲、童心未泯、創作不綴。其視覺藝術的呈現手法與媒材科技的發展同步俱進,表現非凡。雖然身為成功而知名的藝術家,並且積極接觸當代嶄新的創作媒介,霍克尼卻在隨俗中脫俗,不給人淹沒於藝術經濟市場的印象,也遠離受到新媒體拘役的形象。
追根究底,是因其創作的多元形態皆源於自身對於視覺再現的純粹關懷與真摯興趣,並且不斷回歸自我,進入觀看的絕對享受裡。德國浪漫派詩人荷爾德林 (Friedrich Hölderlin)曾為我們揭示如此的理想:「依於本源而居者,終難離棄原位」。我們雖然無法斷言霍克尼的作品與真理之間的關係,然而可確知他的信念始終如一: 終其一生霍克尼最關心的議題,總是環繞著世界的真實樣貌,以及人們如何再現這個世界。
人與繪畫之間的關係隨著時代更迭而演變,霍克尼不願錯過兩者之間的任一可能關連,更主張繪畫是人類的本能,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他將繪畫置於人類再現真實的本能範疇,別具洞見地主張攝影及電影應納入寬廣的藝術史範圍之內。因此,當新媒體提出了再現真實的另類可能,霍克尼怎能不對此懷抱高度興致?他傾注熱情與思考,竭力針對新穎工具進行大膽實驗,以再現出更有趣甚至更真實的現實。
霍克尼在觀察與操縱時代的新媒介之際,從不吝於進行批判與反思。例如,雖然本身也從事攝影,然而他一反眾人對於攝影寫真功力的抬舉,指出照片所反映的並非終極的現實,因為「相機是以幾何的方式進行觀看,人眼則不然。我們的觀看方式帶有幾何性,但同時也有情緒…..。因此,以幾何方式衡量世界不是那麼正確。」霍克尼強調人的主觀意識會影響眼睛所見,視角永遠影響著觀看行為,因此人們觀看的永遠不是最客觀的事實。
時間的因素也在攝影當中被忽略:單鏡頭相機快門捕捉的一刻,一切停格了,無法呈現觀看的流動性,僅能展現相機取景時的單一視角與瞬時性。因此霍克尼在行進的車上架起了九台攝影機拍攝沿路風景,並重新編輯照片、影片的呈現模式,時而融入繪畫的手法,帶著對透視法及外部消點的反對,企圖將一度被透視法推開的觀者再度拉回畫中,不再置身度外。中國的捲軸畫以及強調心、眼、手合一的藝術精神,對他的反透視法態度影響匪淺。藝術家不斷研擬如何找出九個畫面在二維平面上的巧妙結合,繼而調度九個畫面所呈現影像時間點的落差,藉此「畫」出空間,「畫」出時間。對霍克尼而言,這些技巧的結合終究還是隸屬繪畫的範疇。
近年來霍克尼不但從英國搬遷至美國洛杉磯的工作室,畫作主題也從寬闊的自然景致轉為肖像畫,開展一系列所謂「人生喜劇」的創作。讀其傳記,得知在此「雙重遷徙」之前,藝術家經歷了生命的嚴冬,但他仍然堅強地選擇繼續拾起畫筆,回應繪畫中無窮樂趣的呼召,更是忠於自身對於創作的熱誠。「對我來說,能夠持續改變是很重要的,人必須要向前走」。 用心讀完本書之後,若問我:每天打開手機最希望收到什麼訊息?我會說,真希望能收到霍克尼在清晨使用iPad繪製的鮮花——這無疑需要更大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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