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城市,總在黃昏時從容收納人們散逸的情緒,用思維的餘燼,讓冷卻的心逐漸溫熱,為入夜以後即將的活絡氣氛暖身。
巴黎繽紛的景色不只在入夜前撩亂眼神, 夜幕低垂後,仍不甘罷休攪進夢裡挑撥人們的潛意識,以它街角盈溢的才氣,以它屋簷滲出的縱情,一點一滴喚醒即將休眠的心智。沈睡前,知覺的模糊地帶逐一被釐清,隱晦的感知不斷被提煉。此地的遊走如此充滿賭注和風險,無論走到那裡,心神輕易就被四周的草木給侵蝕。不管心思在白天是何等紛雜,到了深夜,即使連街燈都滅了,意念卻猶如深海浮出的冰山一樣,在月光下獨自閃亮。
一日午后,我坐在蒙馬特山丘上的聖心教堂前,眺望整座巴黎城。放眼望去,只有龐畢度中心醒目的大水管能在這片古樸的城域裡散發它搶眼的現代藍。義籍的建築設計師當年不顧眾議,將原本隱藏在內、不甚美觀的管線誇張地放大外翻,淋以鮮豔奪目的色調,讓龐畢度中心堂而皇之在寸土寸金的瑪黑區裡耗地耗財聳立起來。似乎很少有人對這棟爭議性的建築喝采過,但這種坦誠相見的格調,或許更勝過矯揉造作的裝飾。此建築又彷彿是一種赤裸的提醒,令人不免反省人為表面上的遮掩和虛幌。
蒙馬特之名是由「殉教者之丘」演繹而來:據說遠在西元兩百五十年,巴黎首位司教者聖丹尼於西堤島被施以火刑拷問,旋即被處死,而被斬首的聖丹尼提著自己的頭從刑場走了六公里,直到這附近的聖丹尼教堂才停止。這神聖又聳動的傳說雖然不一定廣被知曉,但攀登蒙馬特這居高臨下的小山丘時,的確會產生莫名莊嚴的心情。隨著光線的變化,拜占庭風格的教堂能從最純潔的雪白演變成最凝重的慘灰,短短的時差裡可見光影的極端幻化,親賭此狀猶如頃刻經歷天堂與煉獄之別。若是為了散心而來,應明智避開不穩定的陰雨天:渺小的人心豈能承受偌大的教堂化為沈重的傷水,沿著山坡傾瀉下來?
巴黎盛產的古典浪漫無可置疑,但花都裡卻同時充斥著前衛文化。比如羅浮宮廣場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新凱旋門、以及皇宮裡現代藝術家格格不入的圓柱雕塑等等。身為巴黎人著實需要很強的心脈,以承受新穎藝術接二連三的挑釁。新舊之景能否協調,或許不是最主要的審美課題,對現代的巴黎而言,更重要的是能否創造出當代性,而不是一味守舊復古。突兀也好,刺眼也罷,住在巴黎,眼中就得一併收容這些乖張對立的實驗。
我繼續遙望離家不遠的瑪黑區。其中的孚日廣場(Place de Voges)曾是七位法國皇室及雨果等名人的住所。廣場的熱鬧和寂靜都是一種接納:充斥著孩子歡笑聲的小公園默默接納了成人,遊盪著古老靈魂的迴廊也接納了現代人,街頭藝術家揉進陽光的音樂充滿靈氣。整個城市的陰沈,似乎經過這番朝氣的撩撥就能破涕為笑。接近市中心的聖米歇爾大道一帶則是學生專屬的書香鬧區。常在一天忙碌完之後,會順道或不順道地穿過盧森堡公園喘個息。天晴時可以曬個溫飽回去,風大的時候沒一會兒就得頂個頭痛離去。然而在秋冬時刻,樹葉落盡的盧森堡公園卻是蒼涼得讓脆弱的人不敢輕易踏入。
深秋是巴黎四季最唯美的時刻,尤其是塞納河畔。相較於許多城市的主要河流,如倫敦的泰晤士河、羅馬的臺伯河等,塞納河本身的姿色或許無法奪冠,而且稍加留意的話,還會發現河水的色澤是混濁的。新橋戀人的主角栽進河底,滋味不見得浪漫。然而入秋後,那水流彷彿化身七彩,凝露夾著楓紅滲入水底渲染開來,使得巴黎的秋過於迷幻,令人不知所措。住久了尚且有免疫力,短暫停留的遊客恐怕難以招架。即使人們投資了無數的傾慕與讚嘆在這風采當中,巴黎的秋依舊只是逕自地美,堅持成為一幕有距離的屏風,狀似慷慨地充當你憑弔回憶的背景。除此之外,你無法觸摸到它的心跳。即使四面八方演奏著花都的交響,人們卻難以窺探無主題的靈魂。
前往巴黎的遊子,似乎都曾靜待過一種別緻的幸福,無關愛情,僅涉及孤獨。抵達此地之後,已經沒有回程的期限; 即使來日的腳步終將跨出城外,回首之際,總會發現部份的你仍鑲嵌在城牆裡。這些嵌石沒有一塊刻著名字,唯有你自己才尋找得到。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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