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咖啡館

       

       喧囂都市裡總有鬧中取靜的一隅。這些年來我藏身巴黎，蜷伏於一條熱鬧大道歧出的小巷，雖然依偎著繽紛的大街，卻以全然的樸素隔離了過度的繁華。

        這一日清晨，巴黎下著細雨，陰雨霏霏的天氣暗示自己可找個幽靜的地方浸著，住家巷口的咖啡館從沒讓我失望過。Café de L’Industrie，工業咖啡館，硬性的名字卻有著最柔和的室內裝潢，像是核桃裡包了巧克力醬。這家咖啡店遠近馳名，牆上掛滿的老相片和巨幅油畫都是原創之作，有幾幅甚至是以這家店為背景而畫的，更讓客人啜飲之間有置身畫中的感覺。不少人會從遠地慕名而來，對於我們社區而言，它卻像是自家的後花園一樣，想到這一點就不禁竊喜。 

從打算在咖啡館度過平靜的一日起，接下來的充實與喜悅便已獲得保障。我理了幾本書帶在身上。今天不跟任何人見面，如同大部份的今天。我推門進了工業咖啡館，按照慣例走向自己專屬的位子，一張靠近中庭窗口的牆角桌子。雖然店裡無人認定這座位已被我認養，然而在這薄涼的清晨裡，稀疏的客人是不會跟我搶位子的。

習慣望著窗外庭院裡參差不齊的盆栽發楞，那凌亂茂盛的景象狀似家鄉的某個角落，卻在記憶裡遍尋不到，興許是將異鄉久望成家鄉。巴黎與台北神似之處太多：一個金髮的背影擦身而過，讓你想起遠方棕髮的親人；旁人一句突來的法語問候，渾像是過去老同學的菸嗓在呼喚；塞納河流動的某個剎那，重疊了淡水河飄渺的光影。兩地的回憶，印象，夢與現實，揉雜一起。這是穿越國界的分心所必須承受，或是所能享受的。 

店員叫醒出神的我，問要喝點什麼。雖然每回點的飲料都差不多，但我不習慣像一些常客那樣撇下一句：就老樣子吧。還是會認真看一次點單，溫習那些熟稔的單字。窗外的雨均勻地落，端來的熱飲飄著煙縷，心思在這寧靜的氣氛下流轉為陰鬱的圓融。像個快要醒來的夢，也像個偏安的孤臣孽子沈浸的太平幻象。 

突然擔心細雨不久旋即停止，那麼靜謐深沈的巴黎頃刻間也將嘎然終止。

「雨，請不要停吧」，我默想著。

       鄰座的老先生看著我這位落單的東方女子，忍不住跟我攀談兩句：

「Bonjour , vous êtes seule ?」早安，您一個人嗎？

「Oui , c’est bien comme ça.」是的，這樣子蠻好的。 

 ( 您不也一個人嗎？ )

 以淡淡的一記微笑，我為自己單薄的法文收了尾。人，不就是一個人。平凡的小巷雖然比不上花都的絢爛，然而獨處的時候，挨近身旁的一盞燭台，更勝於向鼎沸的大城市取暖。 

翻閱完幾本書，我平靜走出咖啡館，突然想起法國影片《 尋找一隻貓》(Chacun cherche son chat) ，這部在我住所附近拍攝的電影。片尾女主角離開Café的一幕：經過一連串的紛擾事件，她終於釐清自己錯過與擁有的一切，於是悲喜交集地在巷子裡釋懷奔跑。背景音樂的女歌手沙啞唱著：Give me a reason to love you , give me a reason to be a woman...。至此觀眾幾乎可以確定 ，探問的理由已被找到 , 即使仍有幾分抽象 。走失的愛貓是一枚象徵，牠其實一直躲在家裡冰箱的後面，只是微弱的叫聲，被主人心裡的雜音掩蓋了。 

不起眼的巷弄，形單影隻的時光，總是寫滿孤獨與自在的辯證。細雨此刻依然沒有終止的意思，我甚至忘了這是方才自己許下的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