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24日 星期二

極地森林——永夜篇

 

「小姐,要住旅館嗎?」 

19982月初,晚上十點鐘,我獨自一人在北歐赫爾辛基的機場外等候旅館的接駁車。此時正值芬蘭一年當中最冷的季節,室外溫度大約是零下十度。這樣的溫度還不算劇寒,因為赫爾辛基的位置偏南,位於北緯六十度而已,距離我要前往的目的地——奧陸(Oulu)的緯度低了五度,平均溫度也高了五度。然而來自亞熱帶的我已經冷得直打哆嗦,心臟血管收縮得都疼了。


「謝謝!不過我剛剛已經預約了一家旅社,正等他們來接我。」 

原本自己只是在赫爾辛基轉機而已,但因為臨時遇到大風雪,所有國內班機一律停飛。放眼望去,幾乎每一位旅客都直接出關了,他們都是芬蘭人?只有我一個人在機場櫃臺加訂了今晚的旅社,準備等明早天氣好轉,再飛往北部。 


「妳訂了哪一家旅館?我們這裡同業都很熟的,要不要幫妳打電話問問?」 

沒想到同行之間非但不會搶客人,還會互相幫忙聯絡。我告知老先生自己所訂旅館的名字。

 「這家啊,老闆我熟得很,請妳等一下。」 


他熱心幫我打了電話。望著機場外傾盆的大雪,我隱約看到一大片漆黑的森林被埋在飄雪裡,陰陰森森,冷冽玄疑。這個季節裡,芬蘭北極圈內已進入永夜,如果說夜長夢多,那麼此時人們的夢境恐怕是完全醒不過來了。眼前落盡葉子的枯樹整齊夾道並列,迎接無人。寒風刺骨中摻雜弔詭的氣氛,我差點忘了自己四個鐘頭前才從熱鬧溫暖的巴黎飛來。 


「他們已在路上了,風雪太大,車不好開,妳耐心等等啊。」 

在半路了,那就好。我站在這已將近二十分鐘,眼前的大雪和黝黑的森林,如此背離我熟悉的現實,很難想像無盡的樹林深處,即將駛出一輛旅館的車子,那和幽魂有何不同?樹叢的背後彷彿無底的黑洞,吸盡一切東西也不肯吐出任何活物,或許還會神不知鬼不覺走出一隻大麋鹿,帶著充滿啟示的閃爍眼神,要你跟著牠走。


想起網路上老掉牙的心理測驗:「當你走進森林時,你看到的第一隻動物會是什麼?」每回被問到這樣的問題,我總嫌棄提供的答案太少,老是脫離不了獅子老虎之類的俗套。

 「麋鹿。」這是我此刻的答案。沒有人能夠告訴我麋鹿代表什麼心理狀態。也許是象徵喜歡得到禮物、貪婪的性格。別忘了此刻我人在芬蘭。 


在聖誕老人故鄉的森林裡遇到麋鹿,應該叫做日常生活吧,尤其來到北極圈內,還會有一群麋鹿大搖大擺在你車子面前經過。公路上盡是小心麋鹿的標誌,比台灣山區裡小心落石的警示牌還多。 


我繼續等了十來分鐘,看不見盡頭的黝黑樹林仍舊沒有閃出任何車燈,也沒走出半隻麋鹿(是的牠不應該只有半隻)。倒是剛剛替我打電話的老先生已經收工回家了。 

我求助無門,機場外仍有幾家旅館的車子在等候下一班飛機的乘客,若想要換一家旅社亦無不可。然而既然預訂的旅館派來的車已經在路上了,總不能讓他冒雪前來卻撲了個空。我決定再等一等。 


「小姐,要不要住旅館?」另一位年輕女孩親切地向我挨近,口中吐著白氣,手掌還互相搓著,所以並不是住在這裡的居民就不怕冷。 

「正等人來接呢。」我心裡很想乾脆跟她走算了,雖然她不是麋鹿,至少現在還不是。

 「哪一家呢?我幫妳打電話看看。」


我們再打了一次電話,旅館老闆給了一模一樣的答案:「在路上呢」。風雪這麼大,兩次通話的半路上,不會只進展一百公尺吧? 

「不急,我陪妳等,反正我也是在等下一批客人。」芬蘭小姐從車廂裡拿出她的熱水瓶,「幫妳倒杯熱茶,我看妳快不行了。」 

熱茶?還有什麼比一杯熱茶更適合融化一具來自亞熱帶的冰雕?雖然人生地不熟,也都說不能隨便喝陌生人給的飲料,然而跟凍死比起來,若發生其他意外,也不過是殊途同歸。因此我接過了茶喝下。 


「謝謝妳,」熱水流經喉嚨,快變成眼淚滴出來。我凍僵的身體終於漸漸甦醒過來。 


「怎麼會這麼晚一個人來赫爾辛基?」芬蘭小姐對我的來歷十分好奇。我跟她解釋自己的目的地在更北的奧陸,但遇到大風雪而被滯留在首都無法轉機。

 「那就更少見了,妳去奧陸做什麼?很少亞洲人去那裡的。」 

她說得沒錯。在巴黎買機票時,旅行社的法國老闆居然沒聽過芬蘭奧陸這城市的名稱,還懷疑我是否把奧斯陸誤解成奧陸了。連歐洲人自己都搞不清楚,更遑論亞洲人。 


故事說來話長,「大約十年前吧......」旅社的車子或許很快就來了,我琢磨該如何長話短說。 

「從德國北部開往丹麥的火車上,喔不,嚴格說來是開進渡輪、準備在丹麥陸地接軌的火車上,我認識了一位芬蘭姐姐,在短短三十分鐘的談話裡,我們留下了彼此的通訊方式,之後的十年間我和她一直保持聯絡,卻沒有再見過一面。」 

「十年內一直保持聯絡?」芬蘭小姐聞言一副不可思議。 

「去年我來歐洲念書,所以想趁機到芬蘭看她。」這十年間我們的通訊可不是用隨傳即到的電子郵件,而是白紙黑字、貼郵票寄出的傳統航空信箋。 

過了這麼長的一段時日,這位朋友已經從年輕女孩升格為兩個孩子的母親,比她年輕十歲的我雖然沒有經歷劇烈的變化,也堪稱徹底脫離了青澀的慘綠少女時代。當年三十分鐘的談話,換來十年不輟的友誼,讓這次的久別重逢顯得充滿戲劇性。 

「真是難得,你們在奧陸機場怎麼相認呢,都十年沒見了。」 

應該不至於需要叼朵玫瑰或拿本世界名著矯情相認吧。反正十年來我也沒長高。 

「她要認出我不難吧。想想看:在奧陸機場裡一個亞洲人現身了,而且看起來像個高中生,應該沒有比這個更突兀的畫面了。」現在走在臺北街頭遇到幾十年沒見的小學同學,他們還認得出我:「妳都沒變耶~」。怎麼可能沒變?客套話罷了。 



「啊,小姐,妳的車來了,」旅館的車子終於到了,大風雪的夜裡讓我等了整整一個小時。
 

「對不起,真是抱歉,風雪太大,車子都快陷在雪地裡了,讓您久等了。」 

旅館司機不斷向我致歉,他一路從雪地辛苦跋涉而來,我不忍再多說什麼,唯有心存感激。 

「沒關係,我相信您一定會來的!」雖然前半場的等待裡我已經快凍僵了,然而在講述往事的同時,熱茶的效應蔓延全身,我已不覺寒意。 

「那好,我們快上路吧!」 


告別友善的芬蘭小姐,我上了車,轎車裡的暖氣活絡,延續了熱茶與人情的餘溫,完全阻隔了室外冰冽的氣團。車輛緩緩開進幽暗寂靜的森林,起初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雪勢也不見減弱。然而才行駛沒幾分鐘,我開始看到一家又一家旅館暈黃的燈光,此起彼落在樹林間溫暖地亮起,一片燦然。究竟哪一端才是夢境,我再也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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